MAXmin

苦尽甘来

好不容易把薛洋押上金鳞台,斥他跪下,正待要撒手,晓星尘感觉到薛洋的手指灵巧地在自己手心胡乱划了几圈,耳根微微泛红地同时对方已蜻蜓点水离开,末了还留了颗圆圆的东西在他手里。

碍着众目睽睽之下,晓星尘不好多言,干咳一声,后退几步,左手里捏紧圆圆的物什,一边义正言辞细数地上这无赖小贼的罪状几何,命债多少以及作案手法。

那小流氓虽然被各种法器压制着,此刻正狼狈不堪地跪在人群中心,背脊却始终直挺,微微侧头,听至精彩处高马尾还随着后脑勺晃荡两下,颇有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,哪是什么受审的阶下囚模样,倒像是大摇大摆被请进来听戏的小爷。

更何况他一袭黑衣,反衬得跨三省披星戴月为捉他而风尘仆仆又多番缠斗脏了道袍,面色虚浮的白衣道人更像是吃了亏的那个。

好好一个金鳞台清谈会为他个薛洋一时间变作戏台,这方要杀,那方要保,这个动怒,那个打圆场,好不热闹。

两边一个红脸一个白脸,跳着脚演了遍仙家日常。薛小爷看的也开心,恨不能脱了束缚,起来给他们拍手叫个好。

连聂明玦的刀压住肩上脑袋下,他还觉得这戏有意思,下面该金家小矮子上场啦。

最后各退一步,把着小爷送进了地牢,终身不释。

晓星尘在一旁看完了这场闹剧,没觉得什么不对,认为果真山下之人更有情,比山上有意思,只当金家有好生之德,金家父子爱惜人才尤其那金光瑶还念着几分真挚的兄弟情谊——兰陵初见他就知道这金家公子对待薛洋如同亲弟,不知几多亲切和包容,刚才更是大动真情,心里明明害怕还是颤抖着从聂氏刀下留住了薛洋一条性命。可叹可叹!

只是左手里那个硌肉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。

临入地牢,那黑衣少年却猛不丁转头,目光亲亲热热地盯住晓星尘,甜腻腻的声音传来:“道长,你可别忘了我,咱们走着瞧。”

周围人只当他又犯浑,没什么反应,只有深深知其行事做派的金光瑶在一旁狠狠掐了下大腿,发誓一定要给这兔崽子些教训,多关几日,关着好,关着老实!

而被盯着的当事人晓星尘在捉拿这人的时候早已见识他的泼皮无赖,也是摇了摇头,未放心上。

那时二人厮斗,薛洋见硬拼不过,出了一个虚招骗了晓星尘一个侧身片刻恍神便返身逃入烟花之地。

晓星尘穿越绫罗绸缎,脂粉香气,终于见到罪魁祸首的时候,那家伙正享受着左右美娇娘的伺候,一边递上一块枣糕一边手持一壶甘酿满目情深地候着。

“道长,歇会儿嘛。我请你啊,看上哪个了,别跟我客气呀!”

大敌当前的少年厚着脸叫嚣完,便就着女子的纤纤玉手咬下半块枣糕,鼓起半边腮帮子,还在嘟嘟囔囔地招呼白衣道人。

晓星尘沉了口气,心里默默向抱山散人忏悔几句,提剑又起。

“得罪了。”


可叹这夔州薛洋,分明和金家公子一样出身低微,少年成名被大家族收入麾下,怎么就一个可亲可爱一个放浪残忍。亏他当日汤圆铺前一见还觉得这少年虽行事放纵也不是不可教化,在金家待久了也会多明了些事理,多懂些礼数。

若当日便知此子穷凶极恶不知悔改,一定先一步亲自捉他去读书识礼,挫挫他这一身恶骨,将他扭上正道。

晓星尘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有朝一日要是知晓金家背地里干的龌龊勾当,一定自恨昔日眼力不济,着了这一双恶友的道。

当然,这是后话了。


告别仙家众人,出了金家,晓星尘才打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——是一颗糖。

这是什么意思?!

不知道薛洋动的什么鬼心思,一时间晓星尘扔也不是,吃也不是。复又捏紧在手,无意识地在街头游荡,看这浮世百态。

他想,自己下山那日便承了师尊规矩——如若离山,无论什么理由,从此绝不能再回来。自力更生,红尘中摸爬滚打,再无关系。如今虽已入红尘,闯出一番明月清风的好名声,从夜猎一战成名到如今也算是顺风顺水,却在面对一些人和事时总有些摸不着头脑,例如那薛洋,如何能在提到常氏灭门仍然可以面上带笑?例如那清谈会三尊,一个暴躁刚强,一个温和淡雅,一个稍逊前二者,一表人才却时露怯色,这三人如何做的兄弟?例如常氏惨案,众仙家人人自危,论理该是联合对外,伸出援手的时候,这常萍又为何多处苦求无门,只能辗转来求自己?


又如自处白雪观的宋道长。

自己办好大事,暂且压下些烦恼,想着第一时间找他浅酌几杯,对弈两局,谁知道对方执手过来,正要请晓星尘看一残局,却在触到他左手的粘腻糖渍便立刻黑着脸要他先行沐浴。

瞧他,御剑一路都在想这颗糖,身边景色倏忽而过,哪记得糖的捏化了,不能吃了。

就这么和一身尘灰一起清理掉,也好也好。

沐浴完,晓星尘没了初时的兴头,草草用过晚膳便和宋岚道了别。

庭院里几个道童安静扫洒。

谁都不知道,偏安一隅的白雪观已经将近末路。



“对不住、对不住!我看不见,对不住!”

晓星尘还没有完全适应目盲的生活,冷不防被幼女有意一撞,连钱袋被顺走了,还是下意识引幼女到了路边,一手还在背后护着,神色和声音都是极温和的:“这边走,人少。”

“阿箐谢谢哥哥!”

“不是哥哥,是道长。”

“是道长也是哥哥呀。”小姑娘眨眼道。

“既然叫我一声哥哥,那就把哥哥的钱袋还回来吧。”白衣道人依旧笑着。


上一个敢偷他钱袋的还是大名鼎鼎的夔州薛洋。

小流氓都已经被自己束缚着被迫日夜兼程赶路上金鳞台了,嘴上功夫还是不停,一回趁他在一轮圆月下偶发喟叹,就顺走了钱袋,用捆起的双手捏了一捏,软着声线求自己买点吃的解馋。晓星尘看着少年难得乖顺的模样,想到山上软软糯糯的师弟们,终究是化了心肠,轻轻嗯了一声。

谁料,他眼里金家养出来合该大手大脚,奢靡成性的薛客卿,只是以此为借口东游西逛了一圈,最后只买了市井巷陌常见的硬糖。那人拆开纸袋第一时间,捏着一颗糖就往道人嘴里送。晓星尘生怕他耍诈,抿紧了唇抗拒。

“没意思。我都快死了,道长也不愿意给个面子。”

小流氓一个人怡然自得品起了糖。

听到这番话白衣道人却怔愣了一晌,方道:“其实你还可以买些其他的,就当……”

小流氓笑笑,小小的虎牙可爱活泼:“我这不是体谅道长囊中羞涩嘛,我想吃的可多啦——蒸羊羔、蒸熊掌、蒸鹿尾儿、烧花鸭、烧雏鸡……道长,你可养不起我呀.。”

晓星尘到底年轻,被这么突然一噎,心里发堵,也知道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,梗着脖子反驳了一句:“那你自己呢?出门不带钱?”

小流氓这时一脸惋惜,眼神从晓星尘面上扫过,看的他莫名其妙,叹了口气,又扔了颗糖入口,嘴里含混不清道:“你忘啦,那日我与道长同游群芳院,用了多少酒菜瓜果,又入了多少姑娘的春闺?道长是没付钱,我可是进门就把钱袋扔给老鸨了,道长还不领我的情,现在又反过来同我算账。可惜呀。”

晓星尘听了他这一番颠倒黑白,薄面皮已经微微发烫,咬牙切齿道:“算你还懂些道理,现在便随我上金鳞台,还了你欠的人命债吧。”

小流氓没皮没脸凑过来,兴高采烈地:“好啊,为了报答今日道长的一袋糖恩情,不就是金鳞台嘛,走呗,谁怕谁。”丝毫不觉得生死劫难迫近,还没皮没脸往晓星尘身侧蹭去:“道长,你也尝一颗呗,可甜!我小时候就最爱吃这糖了,现如今快死了,感谢道长,让我回味了一下童年的味道!”

晓星尘听不下去他那满口生死,忍无可忍,转身一拂尘隔开薛洋拿糖凑过来的手,自己从纸袋里拿了一颗方才放心的送入口中。

只不过这是他在人生中第一次吃糖,尚且不知道这糖可舔可含可咬碎,便是一口囫囵,才匆匆过了遍味。

旁边薛洋抚掌大笑:“道长,你没吃过糖呀!哈哈哈。我、我还是第一次看人这么吃糖的。”

晓星尘才意识到可能做错什么,一时羞愤,拽住捆着薛洋的仙索,沉默地赶路,暗暗发誓绝不要再理这小流氓。

劣质且带有粗糙感的甜味在味蕾上短暂停留,是绝比不过仙家招待的那些精致甜食的,连师门的清淡小食都不能比,这小流氓一定是故意要看自己出丑,嗯。


一向笑点低的晓星尘还没心情笑自己“虎落平阳被犬欺”,已经手比心快地救下了因其他“案底”被寻仇的幼女,再一心软,就已经同意与其同行了。

一个大瞎子和一个小瞎子的怪异组合没有维持多久,晓星尘又捡到了一名落难少年,就顺道住进了附近村庄的义庄。

这辈子再没离开。


落难少年最初可能一时不能接受现实,还十分抗拒道人的救助,别别扭扭地在道人手下治伤吃药,连句感谢也不曾说,和小瞎子总是剑拔弩张的,明明一个眼盲一个腿跛还一身伤痕,拌起嘴来却一个赛一个的精神。常常逗的道人在一边发笑。

后来,道人有了夜猎的伙伴,有了吃团圆饭的家人。

东风呼啸的夜里,他们也像寻常人家一样挤在炉子旁。落难少年和道人还会给小瞎子讲故事。

今日少年和小瞎子难得不再吵架,一夜安宁。

而道人则难得独自出门夜猎,前所未有的除了对村民说不用谢外多问了一句附近的点心铺所在。

回来路上道人手里掂着一纸袋儿糖,心情大好。自己都忍不住先尝了一颗。

嗯,真甜。


这浩浩江湖,少了十恶不赦没有变得更好,少了明月清风也没有变的更坏。

也罢,不提什么“霜华一动惊天下”了,是道长,也是哥哥。

覆眼白绫已经许久不染血污,少年和幼女也算达到了微妙的和平,小小的天地依附着他。

天下人不一定需要晓星尘道长,落难少年和无家少女却还守着他们的家。

算算时辰,他们也该醒了吧。他们会开心的。

仿佛已经料定了如此,白衣道人更是脚步轻快。

往后的日子,会是甜的,既然现在尚算安好,便不必太沉郁于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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